陈忠实:写下秘史中的秘史,黑暗中的黑暗

陈忠实:写秘史中的秘史,黑暗中的黑暗

文│张莉

每年上当代文学史课时,我都会和同学一起读《白鹿原》,讨论西安的小说家陈忠实。

从1991年开始,陈忠实构建了他的纸故乡“白鹿原”,为我们勾勒了一段永远无法抹去的历史,也为我们雕刻了一批永远无法忘记的先人。 ——陈忠实与《白鹿原》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每次上课讨论的时候,学生们都会提到田小娥那个女人。 他们共同的疑问是,陈忠实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女人? 我想起了他的《创作笔记》。 其中,他提到了少年时期的记忆。

“这事发生在解放前夕,我还没上过学,但我有记事能力。一个新婚的儿媳妇,不满自己被安排的丈夫和丈夫家境贫寒,离家出走。这种行为引起的公愤很难理解,很容易就解决了,在一个领导的带领下,全村的成年男子都追到了新儿媳妇的娘家,他们把隐藏的新儿媳妇拉了出来。婆婆从楼上的柴堆里拿出来,带她回村里,不让进,就绑在门前的一根树杆上,发现了一把长满尖刺的枣树,村里的男人轮流殴打他,全村的男人女人都看着新儿媳妇被绑在树杆上,但未成年的孩子不准靠近,所以我和朋友都被赶走了走进远离刑场的一条空巷子,我们看不到当新婚妻子的脸上被打满鲜血时,那棵尖刺的枣树会是什么样子。 只听见男人们浓重的叫喊声和女人们压抑的尖叫声,此起彼伏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,一定是新儿媳妇在鞭打时受不了的本能尖叫声。

读着笔记,我多次勾画那个场景,想象那个不到七岁的男孩听到女人尖叫时的表情。 种子已经在年轻人心里种下了。 是同情、恐惧、愤怒,还是冲上来与不公正作斗争的渴望? 四十年后,这一幕出现在《白鹿原》中。 我想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新儿媳妇的尖叫声对陈忠实构成了“创伤性记忆”。 这就是他最早写田小娥这个人物的原因。

陈忠实在写作笔记中,讲述了查阅二十余卷《蓝田县志》后的感受。 县志中,有四五卷记载了处女、烈士的贞洁事迹。

黑暗荣耀上床

在第一册的第一页上,他看到了某村某氏族的描述。 女子十五、十六岁入某门,生子,后丧夫,养子,侍奉公公,守节立志,死时,她的氏族成员送给她烫金礼物。 门头挂着一块大匾。 整本书中,都有来自不同村庄的不同姓氏的妇女,她们在丈夫去世后仍然保持贞洁和守寡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 后来的县志中,只记载了某个村庄、某个氏族,连一个事迹和名字都没有记载。

面对这份处女名单,陈忠实说,他的问题是,这些女性经历了怎样漫长而残酷的痛苦,她们是如何用自己鲜活的身体,遵守道德准则中专门为她们制定的规则,换取被列入名单的。县志。 几厘米长。

他感到最基本的女性天性受到了严重的折磨,“一种纯粹基于人类本能的战士和反叛者的性格”在他的内心浮现出来。 也是从那时起,这个女人就在作家的心里孕育出来了。

作为一名女性读者,每当我想起这些秘密的创作渊源,我就对陈忠实先生产生另一种敬意。

来报案的田小娥可不是刚投降的人。 陈忠实绝对不会再让自己的女主角被动挨打挨骂。 虽然她受过“刺刷”的羞辱和殴打,也遭遇过背叛和蔑视,但她有她自己的个性,她的情欲,她的愤怒,她的反抗,她的报复。 当白嘉轩当​​众用“刺刷”将她打得流血时,她不肯屈服,以恶报恶,勾引儿子白孝文,一定要“脱下他的裤子”。 起初,她并没有罪孽。 面对铁石心肠的罪孽,她如何才能在缝隙中找到一丝光明? 田小娥和白嘉轩的战斗,是不羁女人和仁慈男人的战斗,是犯规者和裁判的战斗,但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。

白嘉轩真的是仁义之人吗? 在这个人身上,“仁义”与“不仁义”并存。 他以仁义之名,行不仁之事。 小说中,田小娥死后尸体腐烂,带来瘟疫。 村民们惊恐万状,纷纷向死去的“妓女”“娼妇”磕头,并许愿为她“承载她的精神,建一座寺庙”。 但白嘉轩却没有反思:“我不但没有为她建庙,还为她建了一座塔。我把她烧成灰,压在塔下,让她永远见不到天日。” ”。 女人故居上建了一座塔,连杂草里飞起来的小飞蛾都被烧死了。

田小娥与很多男人发生过关系,那些男人占有她、羞辱她、利用她、和她上床。 反过来,她也用自己的方式揭露了那些男人的虚伪、卑鄙、无耻、冷漠和丑陋。 她是一面魔镜。 正是在这个女人的哭声和身体面前,我们看到了仁义的另一张面孔:那么阴暗,那么虚伪,那么杀气。 从田小娥身上回望,我们甚至发现,公认的最诚实、最正义、最善良的人,也是最冷酷、最冷血、最变态的食人魔。

黑暗荣耀上床

陈忠实在《白鹿原》中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:“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”。 它被认为是分析这部小说最合适的关键词。 但在我看来,秘史中还有秘史,黑暗中还有黑暗。 如果你站在田小娥的角度来看,你会看到秘史更酷的一面。 这就是女性被羞辱、不得不反抗的历史。 这是一部女性被欲望和贫穷控制而无路可走的历史。 也是一部女性受害变成恶鬼,却又想方设法报仇、喊冤的历史。

当然,陈忠实虽然无法忘记小时候那个尖叫的女人,但他并没有从表面上理解人性。 他们身上有纯洁和善良,但也有黑暗和罪恶。 在他看来,女人的性格不是单一的,而是多重的。 女人的创造不是被动的,而是主动的。 他们有自己的主观性。 《白鹿原》写的是极端历史背景下的人。 与其说陈忠实要写形形色色的男女,倒不如说他最终想探讨的是乱世中人性的变异、人性的丑陋、永无休止。人性的深渊。 。

陈忠实曾接受过路秋路威的采访。 他以生动、幽默的方式讲述了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。 他在提到书中广为人知的性描述时非常严肃,称他曾就那些“性描述”写过两篇小笔记。

一页三句十字:“勿避,撕而写,勿为诱饵。” 另一页是:“生的痛苦,生的痛苦,死的痛苦。” 他激动地回忆起写下最后一张纸条时的情景。 “当田小娥被共工鲁三用钢刀刺进后背的那一刻,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,我放下了笔。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,我在一堆东西上随意地写着。纸上写着:“生的痛苦,生的痛苦。痛苦,死的痛苦,十二个字。” ——那一刻,田小娥身上的痛苦、羞耻、痛苦传了出来。 只有拼尽全力,才配得上那些女人; 配得上密密麻麻的贞洁妻子名单; 无愧于那些不在名单上、生活在民间传说和传说中的女性。

他做到了。

您为何在年近五十的时候决定写《白鹿原》? 陈忠实说:“我想我死后棺材上会有一本书当枕头。”

今天,当陈忠实去世的消息传来时,我想起了这句话,想起了他在采访中说这句话时脸上的严肃表情。 想来,用《白鹿原》这样一部优秀而厚重的史诗作品来“以棺为枕”,是陈忠实作为小说家的安慰,也是他的骄傲和荣耀。

2016 年 4 月 29 日